何雨君把伞递给那丫头模样的女子，说：“昨天多谢了。”

 

那女子摆摆手，说：“小姐，快别说谢我，是我们家主人在阳台上，看见小姐被雨隔了，叫我送过去的，你要谢，就谢他。”

 

说话间，门廊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，他背着光，一路走，一路说：“阿蔓，莎莎在楼上，不知找什么东西没找到，正发脾气，你上去看看。”

 

阿蔓应着声，上楼去了。那男子大约四十上下，身材挺拔，面相儒雅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何雨君，口里叫道：“刘妈，泡茶！”

 

他伸出左手，说：“我是薛慕青，小姐贵姓？”

 

何雨君伸出右手，微微地握了握，说：“何，何雨君，薛先生，昨天谢谢你让人送伞给我。”

 

薛慕青呆了，半天回过神来。刘妈泡了茶，端过来。绿色的碧螺春沉在白瓷杯子的底部，上面的茶水泛着透明的绿意。

 

薛慕青说：“我以前没见过你，你是才搬到这里来的吗？”

 

何雨君说：“我以前是住在学堂的宿舍里，学校新招了老师，我便搬了出来，大概才一个月吧，就在前面的里弄。”

 

楼梯间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蹬蹬蹬地跑下楼梯，冲到薛慕青面前，质问道：“我的祖母绿吊坠呢？那是我娘留给我的，你不会收起来了吧？”

 

薛慕青说：“你现在不是摆弄那玩意的时候，你所有的珠宝我都收起来了，等到你长大，再给你。”

 

那女孩不依不饶，说：“你放哪里了？是放在小黑屋里了吗？”

 

薛慕青一直忍着，终于一声断喝：“薛莎莎，家里现在有客人！”

 

薛莎莎斜着眼瞟了一下何雨君，态度忽然恭敬起来，喊了声：“老师好！”

 

何雨君一怔，一看这孩子，的确有些面熟。她们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，何雨君在学堂任教，薛莎莎读的是初中，偶尔会碰面。

 

薛慕青很高兴，说：“原来何小姐是莎莎的老师啊。”

 

薛莎莎说：“何老师没教过我。”

 

薛慕青说：“没教过你，也是你的老师。”

 

何雨君一看这父女俩的嘴仗不是一会儿能停得下来的，多待不免尴尬，便起身告辞。薛慕青心里挂记着她，又要应付女儿，手忙脚乱，带了些愧疚，说：“何小姐，我下次请你吃饭。阿蔓，送送何小姐。”

 

阿蔓咚咚地跑过来，满脸堆笑，嘴里压低声音说：“我们小姐自小没了娘，老爷见她可怜，由着她的性子养，所以娇气了些，其实乖起来，还是非常好的一个孩子。”

 

雨君嘴里应着，心下却觉得有些奇怪，本身她借了他们家的伞，该是她谢他们，现在却是他们像是亏欠了她，薛慕青还要请她吃饭？

 

薛公馆的小院子修剪得齐整有序。左边的院墙爬满了藤蔓，被昨日的风雨一吹，有些萧疏，下面是一圈低矮的灌木丛，有栀子树，间或种着月季，几朵劫后余生的粉色月季零落地开着。

 

右边种着高大的树木，有槐树，樟树，还有桂花树，树下有石凳石椅子，两棵槐树间挂着一只秋千。

 

走到巷子口，雨君碰到房东孙太太出去买菜。孙太太一脸神秘，说：“你家有客人了，等了好一会儿了。”

 

远远的，雨君看见雨初的车停在门口，许是阿吉又送东西来了。他隔三差五地来，一会儿是汪玉霞的芝麻绿豆糕，一会儿是猪肚母鸡汤，一会儿是上海带回的丝袜、化妆品之类的日用品。

 

阿吉看见她走近，赶紧从车上下来，说道：“三小姐，近来可好？二少爷来了。”

 

他怎么来了？雨君从学校搬来那天，他来看了一下，皱着眉头说：“这里环境终究是不大好，还是搬回去吧。”雨君不理他，他也无法，何家的产业越做越大，他也忙，没有时间和她再为这事情发生争执。

 

雨初穿着时兴的西装，背着手在房间里，环视着房间的陈设。孙先生满脸堆笑，站在旁边，说：“您看，何小姐的这间房是我们家最好的，窗户朝着南，正好朝着院子，空气又极好。”他不是傻瓜，一看这何先生，就不是小富之家，出手也大方，一来就甩给他一大罐老刀牌香烟。

 

雨君走进房门，孙先生马上识趣地退了出去，带上房门。

 

雨初说：“爹快不行了，你还是搬回去吧，他老人家要是万一走了，我们好歹都在他身边。”

 

雨君还记恨着何老爷的无情，记忆里，母亲如玉在世的时候，他多少有些爹的姿态，自从如玉过世，雨君就没再见过何老爷的一点父女温情。她嘴里应道：“上次见他，不是还好吗？”

 

雨初说：“越发不清醒了，连雨霖都认不出了，有次拉着四姨的手，喊着你母亲的名字。”

 

雨君不禁黯然，但仍旧不肯回家。

 

雨初往前跨了一步，鼻尖差点挨着雨君的额头。雨君心里咯噔一下，下意识地往后倒退，雨初跟着她的脚步，她退他就进，一直退到靠在门板上，退无可退。她推他，推不动，他伸出手，拨拉她额前的刘海。

 

雨君的心狂跳，感觉就要支撑不住。雨初却转了身，指着桌上的两个纸盒，说：“这是我从上海带回来的旗袍，听说是最时兴的样子，你穿着肯定好看。”

 

雨初知道劝不动雨君，现在也不是搬回去的时候，他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看她。她胖了些，脸色也红润，越发让他不能自控，又担心雨君这样子，被别的男人窥见了美色，安了色胆包天的心。他的心象猫爪子挠一样不舒服。

 

偏偏这雨君旧话重提：“你准备什么时候接石翠翠过门啊，原来说是等她毕业，现在都毕业都快一年了吧，她那样的家庭，断不能出来找事情做的，天天在家里听姨太太、嫂子们的闲言碎语，估计耳朵根子都锈掉了。”

 

雨初转身就走，雨君不依不饶：“你不会嫌她是庶出的吧？你别忘了，你我都是庶出。”

 

雨初蹬蹬蹬地下楼，孙太太已经买菜回来，正和孙先生小声嘀咕着。雨初从口袋里拿出名片，递给孙先生，说：“有劳孙先生孙太太照顾好胞妹，有什么情况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找我。”

 

说着，低头从钱夹子里抽出些钞票，递给孙太太，说：“孙太太多看管着她的吃，胞妹怕胖，不肯多吃，孙太太多弄些可口的饭菜，哄着她多吃些。以后的每个月，我让阿吉送伙食费来。”

 

孙先生孙若普和孙太太连声应着。何雨初一挑门帘子，往外走到院子里，回头望向二楼，雨君正在给窗台的几个盆栽浇水，他朝她摆摆手，出了院子门，上了车，对阿吉说：“走吧。”

 

等到汽车声远了，孙若普拿出名片，对着光线，一个字个字地念出来：“乌林贸易商行总经理 何雨初”然后他一拍大腿，说：“原来是何寿康的儿子闺女啊，我说呢，一看那气派，不是常人有的。”

 

孙太太凑过来，问是谁？孙若普说：“说了你也不知道，不过，仁心药铺、隆兴当铺、   凤来仪银楼，你总知道吧，都是他们家的。”

 

孙太太口里啧啧啧，心下欢喜。孙家本来有些小产业，怎奈孙若普身体不好，经营不善，渐渐地到了坐吃山空的境地。只剩了这栋楼房，今年才把这二楼租出去，就引来了一只金凤凰，好好地伺候着，以后的吃穿就有了着落。

 

秋天的天光是清朗朗的透明色，满城的桂花香给透明抹了一点淡的黄。雨君收拾了书本，跨了包，准备回家。门口遇见薛慕青，他靠着车门，满含笑意地看着雨君走出校门。

 

雨君说：“薛先生，来接薛莎莎吧？”

 

薛慕青迎上来，笑着说：“莎莎去同学家玩去了，我是来接你的，待会儿我们去大中华酒楼吃晚饭。”

 

雨君迟疑了，这个人才是第二次见面，这样热情地邀请她？薛慕青像是看透她的心事，过来一把抢过她的包，说：“上次莎莎对老师不尊重，我说了要请吃饭赔罪的。”

 

大中华酒楼位于武昌黄鹤楼脚下，一楼是川流不息的流水席，二楼人少，摆着精致的八仙桌。一个小眯眼睛的堂倌迎上来道：“薛老板，您来了，请这边。”

 

薛慕青招呼着雨君坐下，口里说道：“这个酒楼是个安徽人开的，刚开始主打徽菜，渐渐地融入些鄂菜的作法，越发受欢迎起来。”

 

小眯眼睛堂倌端上两盏茶盅和两块热毛巾，放在二人跟前，薛慕青指着窗外的一个店铺，说：“你看，那边有个川菜馆，还有个汤包馆，这个汤包馆的老板可了不得，知道店小竞争不过，改做关系，把周围米厂、面厂、纱厂的关系做了个遍，每年的进项不比这个讲排场的大中华少。”

 

雨君微微笑着，薛慕青回过神来，笑道：“何小姐，不好意思啦，我是个生意人，看人看事都是生意人的眼光。”

 

雨君说：“我们家也是做生意的。”

 

薛慕青微微一笑，并不追问，说道：“大中华做鱼有名，来个全鱼宴吧？”

 

清蒸鳊鱼、牡丹鳜鱼、瓦块鱼，真真的全鱼宴了。薛慕青这样的年纪，最是知道女人的喜好，一举手一投足，小心伺候着雨君。

 

雨君早年饱读西厢红楼之类的闲书，又在社会混迹几年，心中自是明白薛慕青的意思。这人除了年岁大了点，也不讨人厌，要不是心里的那点牵挂，她也许就迎合了他。可就是那点点牵挂，提不上筷子的牵挂啊！

 

吃完了饭，薛慕青用毛巾擦了擦嘴，说：“今天晚上，白栀子在畅春园有场《霸王别姬》。”

 

雨君看他也不用言语请，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注视她，知道他在用手段。她低了头，说：“你去看吧，我还有事。”

 

多年前那女子的一转身、一回眸，一开腔，唱到云端，美到极处，皆是自小在棍棒下修炼而来。而眼前的女子微低头，启朱唇，娇柔本是天成。薛慕青不由得呆了。

 

雨君起身要走，薛慕青说：“你可知汉剧唱词的美与雅？你听我背一句唱词给你听。”

 

雨君不好拂了他的意，只得站住。薛慕青念道：“金井锁梧桐，长叹空随一阵风。失落番邦十五年，雁过衡阳各一天。高堂老母难得见，怎不叫人泪涟涟。”’

 

雨君问道：“这是《四郎探母》？”

 

薛慕青笑道：“看来你还是知晓，知道你爱古诗古词，这汉剧里的唱词也定是你喜欢的。”

 

雨君心想：我何尝不知，我的母亲颜如玉曾经是红透汉口的汉剧名角，因了她，戏园子再热闹，我也要绕着走。

 

在她沉思的当口，薛慕青又夺了她的包，说：“只此一次，如果不好，我再不拉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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